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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海,暗湧   Secret Keeper

 

1

電話鈴響猶如鬼靈般地迴盪在偌大的房子裡,從客廰開始出發,拖著長長的尾巴越過每層楷梯,穿越了臥房的橡木門板,再自位於四樓的臥房回溯至一樓,然後擴延至整座建築物,終於層層包圍了這棟孤獨的房子。

其實劉瑪麗在聽到第一聲電話鈴響前就已經睜開眼,下意識的,不自覺地輕輕睜開眼。她做了一個深沉而隱晦的夢,夢境裡沒有人物沒有事件,只有像是湖岸的水光輝映閃爍,從夢中延展至她的床頭,輕灑在那張蒼白冷清的臉上,點亮了她的雙眼。

劉瑪麗平常是不太做夢的,就連睡眠品質也不甚美好,總是淺淺地入眠,有時甚至連是否真正進入睡眠也難以分辨,反正自從意外地領到那筆巨額的保險費之後,對再也無須工作的她來說,白天晚上的分野只不過在於電視節目的不同而已。那末,睡眠對她來說已不再是件值得重視的事情,而生活本身就只在於時間的流逝罷了。

她現在只要瞇細眼睛就能看見懸掛於牆上的時鐘,那具席夢思的耽美大床正對著整面留白的牆,上頭既沒有照片也沒有任何畫作妝飾,除了一件附有鐘擺的彷古時鐘,滴答滴答地提示著,將她帶回了現實世界。凌晨四點四十分,她不知道究竟有誰如此著急地要叫她起床。

劉瑪麗嘆了一口氣,不情願地爬起身來,心想著若不是打錯電話,就一定是陸瑤出了什麼事。搬到這間豪宅來之後,除了偶而接到女兒的電話之外,就只有詐騙集團不厭其煩地用那興奮高昂的歡快語氣恭喜她中獎了啊。也是因此,她總不會在第一時間掛斷電話,有時還會刻意裝傻著跟對方閒話家常,反正是對方付的錢,而她有的是時間。

從臥房步行到客廳的路程顯得漫長,完全是因為她想延遲可能隨之而來的壞消息,甚至是細細品味這份不安的心情。但電話那頭的對方卻從未死心,就像焦躁的夏蟬一般,自她睜開眼的第一秒起便從未停止淒厲喊叫。劉瑪麗終於將話筒緊貼耳際,一顆心卻被沾濕似地不斷向下沉落,她最擔心的事發生了。

 

凌晨五點零一分,劉瑪麗搭乘計程車來到陸瑤與男友同住的公寓,名喚巧克力的男人來開門時,她發現那張咖啡色的臉龐在夜的終點顯得更深更重了。此刻天空已經逐漸透亮並滲出水藍色的淒涼,蒼白而年邁的母親與臉上淚痕未乾的咖啡色情人於床的兩端各峙一方,沉默讓彼此的心緊緊相繫,她們像是舉行某種既定的儀式一般簇擁睡著了的女人。

沉睡的陸瑤雙頰呈現甜美的粉紅色,她的嘴角揚起,皙亮無暇的身子讓一種無以名狀的寧靜,愉悅,溫柔給環抱著。幾乎就像是一位女神。

「她已經睡了一天一夜。」男人用手緊緊護住頭部,掩不住臉上的苦惱,像是一位為情所困的懦夫。

「很抱歉這時間將伯母找來…」

巧克力:「或是做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美夢,才會…這麼一覺不醒…」

巧克力:「但、我突然憶起半年前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您所交給我的東西…」

巧克力抬起頭仰望著劉瑪麗,眼眶含淚。

巧克力:「這一切到底怎麼回事呢?」

劉瑪麗輕輕嘆了一口氣,將雙手攤開。

劉瑪麗閉起眼睛,手上若隱若現一本附有鎖孔的日記本。

劉瑪麗輕輕翻開第一頁。

劉瑪麗: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

 

2.

一九九八,初夏。

窗外景觀猶如電影螢幕那般跳躍閃動,不遠處白霧環抱著青山,蜿蜒活潑的長河,鄉間小路隨處可見的鮮美花朵,綠油油的稻田啊…這些專屬於樸美小鎮的自然景觀,很快地,都將隨著列車的承載前進,逐漸被各式的高樓華廈給取代。

也許應該用雙眼將這美景深深烙在心底,啟動快門拍攝一張張相片,好為未來做儲備資產的,但陸瑤已經不在乎了,揮別了曾經珍視的一切,她要前往的地方叫做台北。

列車以規律的節奏起伏前進,晃動著的是一顆渴盼安定的少女心。

說起來實在是有些誇張,雖然台灣就這麼點大,但對長期待在南部小鎮的女孩來說,進駐台北,幾乎像是要出國定居那般新鮮與期盼。十七年來,從未真正離開家鄉至外地居住的她,除了校外教學時同學們曾一塊北上郊遊,對台北因此留下拼貼式模糊的印象外,今天可說是陸瑤生命中最最特別的一天。

陸瑤這才從背包裡取出那封幾乎要給淚水濕透了的信封,上頭不僅有三年十三班全體同學的祝福,毫不掩飾的告白著寂寞,折成愛心狀的粉紅色長信更是惠文與麗珍將八年來三人共同歷經的特別回憶,集結一塊完成的。她們三人約定好,無論將來身在何方所遇何事,總要記得通信保持聯絡。

陸瑤想起一個小時前的惠文與麗珍,兩人撐大紅通通的雙眼,想必是趕來車站之前就哭了一陣,縱使陸瑤百般交待別來送她了,愛她的朋友卻無法遵守諾言,在陸瑤出發前十五分鐘已埋伏於車站,一見到陸瑤,就像個貪婪的小女孩那般渴求每刻與母親同在的時光,伸出細長手臂向陸瑤索求擁抱。

陸瑤蒼白臉上泛著微笑,擁抱同時,輕拍朋友背部給予安慰及打氣,溫柔的模樣,活脫脫是個天使…現在,陸瑤坐在前往未來的列車上,她做了一個殘忍的決定,許多年前,就清清楚楚的決定。

廉價的藍色運動背包裡收藏著春禾高中的入學通知書,整整一年的努力,陸瑤仰望著與同學們不同顏色的天空,聽從了母親的建議,沉默而耐著性子苦讀(過程中劉瑪麗為她拒絕了多少通關愛的電話啊),考取了這所私立名校。進入春禾不僅需成績優異,高昂的學費同時是入學的關鍵門檻,幸虧大表姐願意借款供給陸瑤求學,劉瑪麗跟劉健康亦將其視為一種投資,期盼陸瑤成就後創造更高的附加價值。「終於可以脫離卑賤了」,母女倆是這麼想的。

只是眼前母女卻不能同心,母親蒼白而纖弱的手掌緊握在陌生男人的手中,很快地,就要在左手無名指上穿戴承諾,

想到這裡,陸瑤永遠不會閉上眼睛。

陸瑤用手輕摀半邊臉,無聲地窺視著她的母親,清秀乾淨的臉龐,挺直的鼻樑,

蜜桃一般豐潤的唇,卻顯蒼白,一灘死水般的眼,死水般的氣質,讓她成了一座高貴的雕像,嘴角揚起的劉瑪麗,眼中並無喜樂;除了面對陸瑞彬,她是鮮少露齒而笑的。無論什麼角度檢視劉瑪麗,她都是靜默而美麗的,若說陸瑤是輕拍著岸面的湛藍海洋;劉瑪麗就是無浪的海洋,悄聲的海嘯在她心中翻騰,似乎很快就要爆發開來。

隨著列車行進所發出的聲音拖長尾巴,車速漸慢,火車的鳴笛響聲預示了新生命的開展,廣播中傳送「終點台北」前,每個人手上都有一只行李箱。

陸瑤在前往未來的列車上下了車,她將柔嫩的唇印上那裝載著淚水、不捨、寂寞

與盼望的粉色大信封,裡頭不僅附有三年十三班全體同學的祝福字跡,還有惠文與麗珍將這些年來三人共同歷經的特別回憶集結成的八張信紙,以象徵女孩友誼的粉紅色折成愛心的形狀,這些愛她卻從未理解她的朋友啊,再見了呵,吻封印了記憶種種,陸瑤拖著沉重行李,踏著輕快的步伐離開時,將卡片留在車廂裡了。

 

3.

沁涼的水珠自髮尾滑落駐留乳尖一會兒後,那條淨潔的白色大浴巾抹乾了一切濕漉,還原女人起初被造的自由與乾爽。

陸瑤隨手將內衣扔到半空中,然後,祼著身子溜進被窩裡,雖然是悶熱的夏夜,不顧劉瑪麗的抱怨,她還是四季不改的擁抱著厚實而馨暖的冬被,這是她人生中特別堅持的事情之一。

好舒服啊,她心想。自從來到台北後,或者更正確的是說,陸瑞彬逝世後,她就養成了祼睡的習慣,每次鑽進偌大的被窩中時,她總有種戀愛的錯覺,當她祼著身子沉沉入睡,甚至可以不需要雙親的呵護了。

她將身體赤祼著瑟縮於棉被中,一股專屬於私處的氣味在被窩中飄浮著,記得曾聽朋友提到女人下體的氣味時,兩人分別用了牛肉湯底及燻鮭魚來形容這隱密而溫暖的部位,陸瑤其實分不出這兩者的差別,但、當她用手環抱雙膝,讓臉

靠近並放入兩腿之間時,她總特別喜歡這時分,來到台北後,這讓她感覺到幸福。

冬被上靜靜的躺著水藍色的乳罩,門是上鎖著的,沒有誰能夠無預警的闖進來,她並沒有可以睡前禱告的對象,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刻總是一個人獨享,嘴角始終上揚的陸瑤,陷入了迷醉般的睡眠汪洋…

牆上的時鐘滴答滴答作響,當她意識到誰在床邊緊盯著她時,已經是凌晨四點了。

陸瑤猛然驚醒,一張灰色的臉孔,極度哀傷的注視著女孩,那是陸瑞彬,眼角下垂,眼眶卻撐大,在黑暗中閃爍著奇詭的光華…陸瑤靜靜的與陸瑞彬對望,父親似乎有話要說,沉默的力量卻已將男人的哀傷無助與無奈訴盡,並從淚水中湧出深切的歉意,這是陸瑤直到如今才讀出來的,當陸瑞彬流下兩行淚水,陸瑤來不及伸出手,他離開了。

天空已被調和成一片沉重的藍,與蒼白混搭一塊,分不清上帝此刻的心情,陸瑤只能堅信那是一場逼真的夢境,不告而別的陸瑞彬,跟一年前的那晚一樣,夜裡來到女兒的床前,靜靜的落淚,無聲的告別。

陸瑤想著她應當恨他的,但她沒有,原因或許是她感應到父親的哀傷,無助與

無能,及那份深切的歉意。但倘若那時他伸出手來輕撫陸瑤的臉,或是開口道別甚至抱歉,陸瑤一定會恨他的,幸的是他沒有開口,沉默的人是最不自由的。

陸瑤原諒了父親。

只是這場逼真的夢境,在她終於拖著疲憊的尾巴來到台北這新生地,卻仍糾纏

著展開了序幕時…陸瑤瑟縮在棉被裡,哭了起來。

 

4.

劉瑪麗縱使緊閉雙眼也能感應到有人盯著她睡覺,這是她自小練就的一身絕活,就像她不說話也能知道別人如何輕看她,長期靜默養成的敏感與被害妄想滋養著她,當進入第二段婚姻,夜裡那雙略微顫抖的手在她髮上、臉上降落昇起,昇起又降落,就是沒能敢撫觸她時,她其實是期待著的,一雙厚實的手的溫柔啊。

但劉健康沒敢這麼做,只因他手顫抖個不停。

為什麼選擇她呢?只因他是圍觀者當中最富同情心的一位嗎?其實若陸瑞彬沒死的話,劉瑪麗壓根兒是看不起劉健康的,一種熱情的愚痴,和病奄奄的良善令她作嘔,但、又是為了什麼,當陸瑞彬拋下一切選擇用最殘酷的方式焚燒生命,甚至央及隔鄰人家的房子,害得劉瑪麗將一生的積蓄賠光時,這個鮮少互動、見了面總怯生生點頭的王老五,會從看好戲的圍觀者昇華為結髮夫妻呢?而他愛她嗎?劉瑪麗無法想像。

劉健康一顆心噗通噗通的躍著、跳著,他想要保護這個兇巴巴又可憐兮兮的女人,至少用他壯碩的男性身體溫柔的擁抱她,進入她皺摺而枯乾的身體。但劉健康只要一想起稍早的事情,他就混身打顫,究竟是為什麼他會堅決地承諾帶她來到這裡呢?

女人將深黑色的長髮自髮髻中鬆綁,一頭滑溜溜、油亮亮的深黑瀑布直洩而下,補捉了劉健康的視線。劉瑪麗正對著一面白牆梳理長髮,她似乎鮮少攬鏡自照,即使如此,卻還是美得像座活體塑雕。

劉健康提起沉重痴肥的身子,惦著腳步,悄悄靠近新婚妻子,他將鼻靠近她的頸部時,一股熱氣吹在劉瑪麗的耳根…以她這般細膩而敏鋭的女人,照理說應該不難發現劉健康的,今晚的她卻不知何故分了神,她將髮攬在手掌心一束束的梳理,當劉健康雙手輕放在她纖細的腰際時,一陣淒厲到足以爆破鏡子的尖叫聲嚇壞了劉健康…

劉瑪麗轉過身子,以手中的木頭梳子當作武器,她向後退了一大步,持高武器作勢要剌殺敵人。劉健康嚇壞了,連忙舉起手來,說:「瑪麗,我只想跟妳玩…妳別這麼…好嗎?」劉瑪麗恨恨地瞪著劉健康,向他喊去:「玩?劉健康我告訴你,你敢再從我背後出現,你就完了!」

這時,劉健康明白了為什麼他連輕撫妻子的勇氣都沒有了,縱使他們已行過房,至今若第一次早洩不算的話,也發生過三次親密關係了,但那深長的鴻溝卻仍隔離著他們,將中年後可能的愛情隔絕了。

劉健康終於將手放下,他從坐姿躺回睡姿,無聲地嘆了一口氣,閉上眼來。

夢中,劉健康又回到了去年初夏…

他看見這個可憐的女人置身圓心,被人群包圍著,背景是焦黑的房舍,與躺在地上無法辯識的焦黑丈夫。男人女人紛紛舉起細長食指來將罪咎與憎惡向她投擲

,最暴力的要數陸瑞彬的兄弟們了,他們朝女人吼著,所有可以想像最難聽的辱罵都出來了。但劉瑪麗沉默著,一滴淚也沒掉…

她置身圓心,默默承受著咒咀外,她彎下腰來,向所有的人道歉鞠躬;劉健康雙眼發直,盯著這個可憐的女人,沒人保護的女人,有個可人女兒的女人。

他在心底作了這個決定。

那天的天氣實在有點奇怪,早上還飄著綿密的細雨,令人不安,中午就出了超火熱的太大陽。當劉健康終於將身體塞進十年前買的黑色西裝時(其實這是他出席正式場合的必備款,無論喜喪),冰箱裡再兩個月就要過期的月餅終於派上用場。劉健康將折疊傘塞進西裝褲口袋後,確認戒指還在,他出發了。

一路上又熱又冷,天空飄起毛毛細雨了,雨水雖細微得令人難以察覺,但可以確定的是劉健康開始飆汗了。經過巷口時,月娘還是一如往昔的坐在紅磚牆前抽著小煙,這老婆子年歲雖大,八卦的個性卻一日比一日過份。當她看到盛裝打扮的劉健康時,煙都來不及熄,使勁地抽了一口後,往地上一扔,三步併兩步地就跑到劉健康跟前,身手之矯健,顯示出她硬朗的身體狀況。月娘展開笑顏,像一枝天堂鳥那般夢幻耐寒,她問著:「健康,穿那麼漂亮是要往那裡去?」劉健康一聽到漂亮兩個字就開始吃吃的笑,一邊舉起手來在空中揮揮,一手半遮著臉像個女人家似的,看得出來他非常容易討好。

劉健康花了一些時間才停止發笑,月媽雖然有些不耐煩,還是耐著性子等待劉健康向她吐露訊息。劉健康用手遙指遠方,但月媽對這答案還不滿意。她盯著那兩盒幾乎過期的月餅,舔舔嘴唇眼神像貪狼一般,笑盈盈的盯著劉健康。

月娘:「嘿係蝦米?」

劉健康察覺到事態的危險性,簡短的回應:「沒有啦。」

月娘:「疑?沒有?」

劉健康低下頭來盯著自己磨損的皮鞋,這才想起竟忘了擦亮鞋面。

月娘又問:「你是要做什麼啦?」

劉健康這才抬起頭來,說:「提親啦。」

月娘一聽,先是噗喫一聲,後面就笑個不停。

笑了一陣後,月媽也開始懂得尊重劉健康,她將枯乾的手掩蓋嘴角,仍是笑個不停,她問:「這次是誰啊?」

劉健康展露靦腆與溫柔,眼睛瞇瞇的用手指向街角。

月娘露出一對彎彎的眼,話語中夾雜著笑聲,問:「阿玲嗎?她也空好多年了內。」

劉健康搖搖頭,這次將手指向更遠的地方。

月娘掩蓋嘴角的手仍未放下,但她笑不出來了。

 

劉健康的眼珠隔著眼皮不斷轉動,他的嘴角揚起,似乎作了好夢。

再十五分鐘,他就要夢到陸瑤了啊。他的天使啊。

 

5.

陸瑤全身顫抖個不停,他們已經試過好多遍了,每次都要巧克力將縮回靠緊床頭的陸瑤雙腳拉回,才有可能比較接近開始。有好幾次陸瑤祼著的腳掌就這麼狠狠的踹在巧克力臉上,胸口,雖然痛到一個程度,但巧克力絕不會死心,他好言相勸也試過,要陸瑤坐在他身上自己來也試過,甚至撂下:「妳不是天使啊大姐。」這種傷人的話來,試圖打擊這個二十七歲處女的自尊。

其實陸瑤並非不想終結這一切,雖然她也沒特別想打破現狀,但她知道若今晚事情沒有發生的話,這個男人將會開始對她冷淡,畢竟她們已經在一起三個月了。

直到男人好像終於想起謎底的一休和尚一樣,敏捷的跳下床去將燈光調暗,然後將陸瑤軟趴趴沉甸甸的身子從床上撐起,吻著她的乳房,將那第一個男人應有的榮耀獎章含進嘴裡,待陸瑤發出舒服的嘆息,男人親舔過陸瑤細白的頸子,舌尖滑過背部,巧克力用手指試探溫度後,心想早應該關燈的啊,雖然她的身體很美,但要欣賞總是來日方長嘛,我真是急性子啊。

兩具赤祼的身體火一般地燃燙,巧克力用鍛練多時的健壯手臂掰開陸瑤的雙腿,終於要進入了。

陸瑤知道不能再逃避,她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她緊咬著下唇,害怕發出殺豬一般的嚎叫(事實上今晚她這種喊叫已不只一次…),她緊閉雙眼,於心中開始倒數:五、四、三、二、一…

但疼痛來時還是招架不住,劇烈的痛楚在身體擴延開來,撕裂著她的秘密。陸瑤緊咬下唇,直到滲出血來,直到痛楚逐漸消散、轉化為一種奇異快感,她才終於將牙齒鬆開,發出幽長的呻吟,但她整個人都已分崩離析了。

男人壓在她的身上前進衝剌,那張咖啡色的臉與咖啡色的身軀,在黑暗中顯得更加深重,她好想用手推開那黑色的身體向他怒吼著滾開,但她沒有這麼做,她忍耐著直到男人抽離,將她身體的一部分帶走。

完事之後,男人用強壯的手臂緊擁著陸瑤,不斷親吻她的臉,她的嘴,問著感覺如何,妳還好嗎?之類的話語。男人輕撫著她的秀髮,憐惜的問著痛不痛?陸瑤一句話都沒說,淚水噙在眼眶中絕不能被發現,若不小心滑落了悲傷的證據,只怕會更被看不起,一個二十七歲的處女,缺乏任何可以當作庇護的宗教信仰。

陸瑤笑著點點頭,佯裝幸福地將頭放在男人胸口,說:我們睡吧。

感覺寬慰的巧克力,將陸瑤纖細的身子拉得更近緊靠他的身體,他想著,終於能夠安然入睡了,這三個月的折騰也結束了啊。

從今以後,我會更愛這個女人,她的沉默令我心疼…巧克力心中獨白著。

陸瑤與巧克力綑在一起置身暖哄哄的被窩裡,這是她第一次貼近他人的體溫入睡,她稍稍將身子折起,讓雙膝靠近她的臉部,卻聞到空氣中飄散著一股混濁的氣息,那味兒似乎熟悉,卻不是她的了,與情人(終於正式成為情人了)的氣味調製成一股類似野生動物身上的腥甜,而她的味道即使仍未消逝迨盡,也再分不出曾有的清新了。

陸瑤將手掌壓在唇上,待情人發出鼾聲後,淚水終於如願出閘。

時鐘滴答滴答作響,牆上時針直指向四,天空已漸漸退去墨黑透出水亮亮的白。

陸瑤小心翼翼的自巧克力手臂逃脫,全身赤祼地溜下床去,蹲坐在美景落地窗前,這是她一進門就想做的事。空氣中沁冷環抱著陸瑤,一種淡水特有的新鮮溫度讓她的氣質更顯寧靜,若當時她有勇氣照鏡子的話,會發現鏡中的女人跟劉瑪麗已無分了。眼前是一片白濛濛的大水,天空中瀰漫著白霧,絕美的景觀,涼颼颼的愛情,創造情趣的精油蠟燭好像這才發揮功用一般,兩腿中夾著痛楚試圖坐得更舒適時,薰衣草的氣息和緩了寂寞。

「妳在做什麼啊?」男人突然自床上坐了起來,看見陸瑤祼著身子坐在13度的低溫中面對著茫茫的淡水河,男人更心疼了。

他拉著身上的毯子下床來披在陸瑤祼著的背上,親了她一口,喚著:「小傻瓜。」

就這麼一喚啊,陸瑤愛上了巧克力。

 

6.

窗外兩個小黑點正筆直得朝窗前奔來,再特寫一瞧,那是陸瑞彬帶著女兒陸瑤,或、應當說是女兒陸瑤追著陸瑞彬直跑,陸瑞彬闊步大走,嘴上帶著輕笑,看來像是個頑皮的少年,陸瑤細軟的頭髮在陽光下呈現夢一般的金黃,她展開笑顏,不斷奔向父親,劉健康站在窗前,心跳得比奔跑著的陸瑤還劇烈。

陸瑤笑著,跑著,追不上父親的她絆倒在地面,劉健康心頭一震,比誰都痛。

陸瑞彬終於將頭轉向女兒時,將臉上的笑轉化為一種父親溫柔,一瞬看來,既像是帶流氓氣息的不良少年,又像慈祥而老邁的男人。陸瑤坐在地上大哭了起來,哇哇哇的直吼著,可是臉上沒有淚水。陸瑞彬瞪著假哭的女兒,以一種似笑非笑看來睿智的神情望向陸瑤,被發現演技不專的陸瑤,雙手掩面,將頭快速轉向,因此從指縫中探見了站在窗前窺視著一切的劉健康。

陸瑤帶著七歲女孩天真活潑的笑容,及肥胖白皙的小手向劉健康揮舞,大聲唱著:「你~好!」這麼一唱,劉健康幾乎要低下頭來,幸好距離隔得太遠不可能發現他的滿臉通紅,劉健康靦腆地向天使打招呼。

陸瑞彬發現陸瑤坐在地上向著對面揮手招呼時,這才走回頭,定睛一看,原來是村裡著名的老光棍劉健康,陸瑞彬將下巴抬高四十五度向劉健康示意,劉健康則低下臉來向陸瑞彬點頭,招呼。

陸瑞彬一聲:「走吧!」小小天使從地上躍起,伸出手來向前奔去,然而,陸瑞彬還是不回頭的繼續走著,直到陸瑤因太過激動再次絆跌在地上…劉健康雙手緊貼著窗面,口裡呼出一道憂心的白霧,沾染上透明玻璃。

 

7.

許翔像個電影明星那般,自一雙雙因戀慕而發光的少女眼眸中穿越,他知道他將贏得這班每一個情竇初開女孩的愛情,即便她們已經有了要好的情人,誰能抗拒著不去喜愛這個擁有藝術家氣質的俊美青年呢?

此刻,穿著白色T-shirt,天藍色牛仔褲,站在講台前的許翔已成了聚光焦點,他憶起十分鐘前剛踏進教室時,所聽到的女學生低語…「我看他才剛當完兵吧?」

想到這兒,許翔嘴角泛起輕笑,他已經三十三歲了啊,卻因著較多數人白皙透亮的肌膚,深遂迷人的眼神,充滿魅力略帶憂鬱的特出性格,獲得女孩們的歡心及青睞…縱使他從未擁有任何一位要好的男性友人,但因其氣質的獨特,從未有任何一位女人不喜歡他的,正因此,他身上同時混調了男人與男孩的純真、性感。

許翔嘴角上揚,踏著輕快的腳步一面自我介紹,像蛇一樣的滑行。

他從講台前進,調頭、返向,繞到教室後方,時不時跟女學生們眨眨眼,每一次的轉身,雙手在空中的揮動,都像一場綺麗的舞台表演那般,令人目不暇給。他的油畫作品,才剛獲得法國美展的欽點特邀,很可能的是,明年將赴法舉辦聯展。因此,他整個人現在就像霓虹燈那般閃耀著魅惑的光芒,卻沒有人注意到,他那雙淒黑的眼。

許翔滑行著,行經一張再普通不過的木製課桌時,桌角右上畫著那朵紅色小花,簡明的線條,藍紫色的花蕊,補捉了許翔的視線,他的腳步卻仍未停歇,僅只輕輕用食指在桌上叩叩兩響,輕輕說著:「可愛啊!」

接著,許翔轉頭,探見一張比花更秀麗的臉龐,深黑色的眼眸中,蘊涵著神秘的

共鳴,無預警的,耳際竟傳來一陣陣海浪拍打響聲,那是大水湧流、舞動的聲音,再熟悉不過的溫柔竟在此刻爆發開來,激動了許翔的鄉愁,他無法發聲了…

女孩無辜雙眼此刻所發射的子彈已將他封喉,這是張年輕卻熟透了的面容,似乎承載著萬年歷史;她有張猶如經歷二次大戰的護士那般的臉孔,溫柔,慈愛,憐憫,尊貴,聖潔;她的眼中卻沒有喜樂。

許翔的眼淚幾乎滑落了,某種隱匿的衝動讓他探見自己的脆弱,他必須不斷、不斷地訴說,將那件事鉅細靡遺的告訴她,「神啊。給我機會。」許翔在心中吶喊著。在這之前,他決定等待機會,必須保持沉默。

許翔駐留在桌角右上畫著紅色小花的女孩身邊,其實僅只短短三秒鐘,心頭的震盪卻動搖著他的深處,是否有誰發現那一瞬,他破碎心靈的坦露呢?

許翔很快地,換上了一張木製的臉,收起笑容,再走回講臺時,謝天謝地!他從皮包中摸出一副太陽眼鏡,鏡片藍藍的,擋住了那雙幾欲通紅的眼。

「我想妳們都還沒買課本吧。」許翔說。

那像歷經二次大戰的護士一般,令人聯想到深海搖藍的年輕女孩斜偏著頭,視線投注在那朵紅色小花上,整整一節課都沒敢再抬起眼。

 

 

8.

他愛上我了。陸瑤在心中這麼確信。

一種莫名的虛榮讓她雖因害羞而不敢抬頭正視男人,但低偏著一邊頭的她,由沉靜與內斂所衍發出的獨殊氣質,貌美得驚人。

她無法抬頭正視老師,她將耳朵豎起,盼望從那低吟磁性,略帶沙啞,聲調多變的甜膩聲音中,探出一些端倪。此刻,男人的聲音似乎透露著其心境的轉化,還記得甫入教室時,許翔那猶如戲劇演員般,時而激動高昂,時而溫文有禮的自我告白:「不要懷疑,這是真的!」

當許翔迎著四十三雙因喜出望外而發亮的少女目光時,頭一句的開場白就令人期待接下來的每次會面。

陸瑤細細地聽,像個慈愛護士那般耐心地聆聽負傷士兵的需要或指教,她張開耳朵,直到接收到下課鐘響,男人略微跛著腳走出教室,女孩們發出一聲軟弱的驚嘆。陸瑤這才睜開眼。

 

9.

一台賓士車停在春禾高中門口,這時,方文心早就下課了,只待接她的男人回家,這是世界上她最愛的一位。十五分鐘後,許翔略跛著腳迎向賓士車,鼻樑上懸著一副太陽眼鏡,藍色的鏡片,讓他看來跟平常有些不同,方文心伸出手來,打開車門,許翔的臉貼近方文心,兩人嘴唇相碰,一陣甜,暈眩。

方文心忘了問他腳步為何偏斜,因許翔看來比平常更加耀眼,即使看不清他雙眼的顏色。「我好餓,我們吃什麼?」揉合了性感、純真的男孩喊著。

方文心從口袋中掏出那枚婚戒,嘟著小嘴氣呼呼地將戒指扔在許翔身上,說:「你忘在浴室了啊,貪吃鬼。」

男孩將頭輕輕頂在方文心柔軟的肩膀,轉動著,口中嚷著:「好嘛,好嘛。對不起囉!」

方文心展開笑顏,撒嬌地說:「下回你再敢給我忘了,我就不嫁給你了。」

兩人雙手不知什麼時候,已自然牽繫在一塊,方文心一手持方向盤,踩動油門,他們打算先去熟悉的日式食堂吃飯,然後回溫暖的新婚套房。

車身移轉時,後照鏡中出現一個嬌弱的身影,是那位令許翔說不出話來的女孩,身上背著油畫箱,許翔很想衝過去緊緊抱住她,但他只是緊緊地牽著未婚妻的手。再兩個月就要舉行婚禮了啊。他決定沉默,鼻樑上懸著一副太陽眼鏡。

 

10.

我又吞下了一口悲傷,眼睛乾乾的,胸口一陣悶痛,只是身子那種昏沉沉又化成家鄉的海風,一波一波的朝我襲來,濕潤黏鹹沾染上我的臉,我好疲憊啊…

我偷了母親的鐵盒,取出一號天使,指間纏繞著細長涼煙,點燃時,白霧圍繞著,我閉上眼睛,再沒有力氣…跌落深不見底的睡眠淵藪。

 

我夢見父親,我們在遊樂場。

 

11.

「幹!瘋破麻!」

陸瑤騎著那台早被撞得破爛的機車逆向行駛單行道,為了一時貪戀睡眠閉上了眼,錯過一次漫長的紅燈等待之外,她根本就在繞遠路,朝著公司的反方向不斷直行,眼看就要遲到了…只好無視路人的目光或隨時可能出現的交通警察,將台北的交通規則,與自身的安全性全拋在腦後,只想著不能再晚進公司的她,才剛被迎面而來的計程車司機狠狠地咒罵。

從今年一月到現在,她已出過幾次不算大的車禍,有時撞到前方的大貨車,接著,撲跌在地面,從鼻孔流出鮮紅的液體,她竟想用這華美色調作畫;下雨天不留意的打滑,整個身子摔的重疼,不只劃傷了她的臉和肩,膝蓋總是磨得黑黑的。最可惜的是形狀美好、白皙透亮的小腿上,總有突兀的瘀青綴飾。

27歲的她,仍擺脫不了墜跌地面的衝動,有時她想,這種感覺還挺不賴的,當身旁的陌生人伸出手來,帶著一張關注焦急的臉孔探問她狀況時,她總有股悸動,渴望與對方緊緊相擁,也是因此,每次的意外都是一個宣洩悲傷的恰好時機。

獨自搬出去住,已經四年了,母親劉瑪麗似乎也較以往開朗了,現在陸瑤有個屬於自己的工作室,一間十二坪大的套房,豐沛的陽光穿越玻璃窗直接照射在原木地板上,地板上頭堆置著她的油畫作品,所有主題皆跟花兒相關聯:祼身的女孩與垂死的玫瑰,深藍色的鬱金香上扣著一枚生銹的婚戒,擁有纖細修長手指的男人,掌心捧撫著一朵白色小花。

她參加過無數次的競賽,除了在藝術大學時得過幾次系上舉辦的女藝特展獎項外,從未有人正視過她的畫。雖然她受過紮實的訓練,繳交作品或為工作效勞時能細膩的描繪或複製再生,這讓她獲得讚賞。但當她必須誠實面對自己,從日常生活的塗鴉到畢業製作的作品時,她總沒辦法略過花,如此可人嬌美,獨立堅定,那是無聲的音樂啊,有位詩人曾經這麼說。

但當她將情感投注於繪畫中時,筆觸卻彷彿回到了小學一年級,擁有童畫般的拙劣、幼稚、或許深具天馬行空的想像力,但對大多數的觀者來說,她的畫無法令人心曠神怡,只是令人感到軟弱甚至寂寞,她的畫作將人拖回不願面對、也不愉快的童年歲月,即使少數朋友於其中感受到一種獨特的溫暖,卻流於耽溺。

公司從未重用她,她能做的只是照本宣科地將前人的作品如實重現罷了。如果她會歌唱,或用文字陳述感受,多盼望能清清楚楚地將自我坦露…

她的溫柔與夢境,生命力和難得俏皮的性格,都只能自己消化了嗎?

 

三年的時間,自那怎麼也無法憶起的夢境中醒來後,她幾乎忘記所有的事了。

不只是小時候在家鄉所發生的一切,就連就讀春禾高中的記憶也是斷斷續續,她記得美術教室窗外那輪碩大明亮的月,有個害羞的女同學名喚小草,還有一只隱匿在口袋中的戒指…但那將左手伸進口袋中藏匿婚戒的是誰,她跟這一切又有什麼關係?

陸瑤渴望從少女時期的日記中追查事情始末,但劉瑪麗卻堅持沒有日記這個東西,可也奇怪,二十多年下來,印象最深刻的並非與童年玩伴一塊,並非對父親陸瑞彬的思念,與母親劉瑪麗更無關了,她所擁有關於自己的記憶認定,全都是她伏在桌前,一字一筆地細細記錄每日心情筆記的片段…

怎麼可能,會沒有日記呢?

難道是我記錯了嗎?陸瑤不明白,她發現年紀愈大,人生就愈混亂、愈多無法理解的事,高中沒有畢業的她,利用認真的自學及到美術補習班上課,考取高中同等學歷,因此進入藝術大學夜間部,從那時開始,她的人生好像才有了開展。

她結交一些朋友,也曾跟男孩子短暫交往過,但所有快樂的時光,全是自己一個人渡過的。

縱使文靜的她不擅言語表達,也總是溫柔、善解人意的,因此,滿多人喜歡接近並與她相伴,加上陸瑤的天生麗質,若不是她迂迴的閃躲,應該會擁有許多朋友的及眾多追求者的。

其實她不是真心喜歡特立獨行,但當她發覺,她很難從與週遭人的相處、互動中得著快樂與溫暖後,這個想法便逐漸確立,直到最後她選擇獨行。

 

曾有個愛慕她的文學系男生送了一首詩給她,詩作開頭的第一句即是,「妳是一枝遺失獨立的藍玫瑰」。

 

12.

迎面而來焚燒的熱風,空氣中飄盪著前方騎土指間夾雜的煙草迷霧,還有莫名的細小鐵削,狠狠地灼傷了她的眼,她在口罩中一遍又一遍地罵著最髒的字,幹恁娘,幹恁娘,卻是沒種將安全帽拔下,掃打那人的車身。

想到昨天下午發生的事情,心頭就一陣涼,漂亮但文靜的女人,從未得著應有的尊重,當她無法在人聲沸騰、空氣中揮發酒氣的Ktv包廂放開自己時,不願配合公司活動的她,已被冠上諸多難聽的稱號,他們似乎已經發現27歲的她,是一個不經世事的老處女,只愛獨坐在自己座位上趁著閒暇於素描本上畫著小女孩般的塗鴉…為什麼她不能擁有自由呢?

每次當她心情不好時,便會來到這兒,放眼四顧,廣闊的一片野綠草原,充滿新意的乾淨空氣,混合了野草的清香甘甜,輕風吹撫她的髮、她的臉,感到一陣說不出的輕暢快意,眼前是一條悠長的大河,河水雖混濁,但裡頭有魚,河面還有縮起一隻腳的白鷺鷥正棲息著,抬高雙眼,天空中飛鳥自在盤旋,彼此追趕嬉戲。

坐在類似圓形劇場的台階上,仰望著湛藍的天空,陸瑤想像雲端上有位始終看顧她的父親,感到一陣酸楚。就像是刻意引發男人妒意的女人一樣,她需要有人心疼,於是,她燃起一根煙,坐在父親眼下,深深吸入一股冷咧,自我毀傷所帶來的快樂竟能達到某種撫慰,多麼神奇,卻又多麼悲哀。

 

 

13.

她緊握著自己的手好一會兒,才將左手攤開來,人家說手紋是會改變的,而她已經有好一陣子沒再正視自己的手,現在,一種自毀的欲望卻在劉瑪麗胸口蔓延開來…總是那條深長的刻痕橫越掌心,平行的劃開註定磨損的生命,生命在她不能掌控之際早就註定磨損了嗎?

她從來不怕死,怕的是發瘋,但在發瘋前她將會選擇自殺,因為像她們一樣失去自制能力,在街上放聲歌唱還是大便,抑或伸出枯乾手掌用以指控、擊打任何一位看她或不看她的路人,這種景況總是無比悲涼。

劉瑪麗緊捉著的是殘存的自尊,這使她與眾寡合,美麗中綻放暴力的無聲光芒。

蹲在十字路口露出肥臀大小便的女人們,身上總是流露著一種相似的氣質,她們臉上堆著白牆一般厚重的濃妝,眉毛總是歪斜,口紅絕對是最俗豔閃亮的顏色,

卻遠遠超出唇線以外,飛散的捲髮或枯乾的直髮(總之是隨風飄搖的長髮),花花綠綠繽紛色彩的上衣與裙裝,蕾絲的妝飾亦是必要元素。

她們總愛祼露內褲或私處,身上背著一只偌大沉重的袋子,袋子裡頭究竟有什麼呢?

劉瑪麗知道若繼續抑制衝動,沉默將灼傷她的胸口,加快瘋癲的速度。

可是這幾十年下來,這麼多難忍的悲痛經歷,總是挨過了,關於她可憐兮兮的身世,國中同學兼已逝丈夫陸瑞彬知道一些,劉健康知道片面,但劉瑪麗為了保護陸瑤,她怎麼能開口呢?

可她愈想向女兒坦露她的孤寂,告訴她自己的不得己,甚至像當年一樣下跪道歉,求陸瑤原諒她的母親,她就愈發不能自己,害怕真的出口後,她就瘋了。

沉默可能加速瘋狂,但心中禁錮的猛獸一出閘,更一發不可收拾了。

她還是決定維持現狀,獨自吞下一切,直到嚥下最後一口氣。而她會上天堂嗎?

劉瑪麗是相當擅於作菜的,烹煮食物時,她幾乎將自身所有的情感、溫柔全化為愛心投入料理中了,但麵攤卻沒有客人,可能誰也不想面對一個總是板著臉的老板娘吧,縱使食物再怎麼可口都一樣。

攤上高湯不斷地沸騰,白霧溫熱她的臉,額上冒出細細的汗珠,劉瑪麗舉起左手

擦拭,她能感受無名指上穿戴的那只承諾,但她一點都不愛劉健康,卻是他將自己救贖、脫離那個不被尊重甚至終日擔待咒咀的家鄉。

縱使食材都準備好了,攤前卻不見人影。一個鐘頭前,一個男人點了一盤小菜,兩碗麵外帶後,再沒人光顧了。

她看不到客人滿足喜悅的表情,劉瑪麗只好走進屋內,拉下鐵門,將可能的生意與陽光皆隔絕在外,她從未選擇憂鬱,少女時代的她可不是這麼惹人厭的。

她來到陸瑤房間,在花瓶底下找到鑰匙,拉開書桌抽屜,她取出一本小冊子,上頭繪有紅色小蘋果,劉瑪麗翻開右上角微摺做記號的那頁,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13.

一把閃爍著銀光的鑰匙滑入門孔,方文心打開房門,點亮燈時,竟被獨坐在陰暗角落的男人給狠狠地嚇了一跳。

「你在幹什麼啊?」她朝他吼去,心跳噗通噗通地直作響。。

許翔坐在暗處,身上僅穿著一件銀白色子彈內褲,及一雙淨潔的白襪子,他的嘴角歪斜,神色彷彿爛醉,抑或癲狂。

「我想跳舞給妳看。」話語出口之際,許翔高舉雙手,在空中模仿一個圓,抬高右腿,一個縱身跳躍,他將腳掌緊貼左膝,再度飛身,同時吶喊著哈利路亞我主我王,他在房中來回奔跑,從房間一端奮力衝剌至另外一端,似在追趕些什麼,而他已經不再逃避了,他不斷飛身跳躍,轉圈,咧開嘴大笑,吼叫著,不斷地追趕自己,也不斷地逃避巨大的尾巴…

方文心撐大眼眶,先是摀住耳朵,提包自肩上滑落至地面,她的雙手發顫,方文心背對著門框,她的雙手顫抖著,幾乎要碰到門把了…

 

14.

陸瑤面對著空白的畫布,在她心中已確定了主題,那是一個老邁的男人,一朵負傷的百合。

因為無能向人吐訴她的寂寞,所以她緊握著自己的手,七歲時的情景,竟如電影放映一般如實地浮現眼前…

陸瑤將頭髮紮成亮麗的公主頭,笑容無比燦爛,那是正值動感活潑的年紀,她跟隨著音樂起舞,嘴裡吐出不成調的流行歌曲。

電視機前坐著兩個醜陋的女人,老婦將右腳翹起貼在椅子上,另一腿伸得長長的,涼鞋包覆著磨損的腳掌,上頭附著灰硬的指甲。

她微抬下巴,以一種輕蔑的眼色注視著電視機裡的女明星,接著將同樣的目光移轉至剛自廚房走出手中端著一道新菜的劉瑪麗,彷彿從鼻孔裡噴出一股熱氣那般,老婦的視線最後停留在年幼的陸瑤身上。

陸瑤身穿粉色的華麗小洋裝,腳上踏著白色布鞋,上頭繪有一隻大眼睛的狐狸,她短肥的小手在空中舞動,雀躍著,這是她人生中快樂的時刻。

擁有一頭乾澀枯髮的女人,鼻頭上一道淺淺的疤,據說是國中時女孩們集體鬥毆所生出來的傷痕,她的手指泛黃,不難想像那沾染黃垢的牙,母女倆坐在餐桌前對啃瓜子,兩人都有張白皙的臉,偌大的鼻孔,口袋及皮包裡隨時都有一疊現鈔。

 

陸瑤跟著電視機中的伊能靜歡唱,「長夜漫漫無法入睡,只是不見羅蜜歐而…」

劉瑪麗再走進廚房前,為如此活潑好動的女兒感到羞恥…

她狠狠地瞪了陸瑤一眼:「噓!」

磨損腳掌的老婦及枯髮女人依舊啃食著瓜子,漆成大紅色的木製門片被風吹響時,桌下被揉成團狀的衛生紙飄動著。

劉瑪麗手中握著兩個杯,裡頭裝載著咖啡色的液體,我們假設杯裡摻雜著淚水與口水。枯黃頭髮的女人向近在眼前的劉瑪麗喊叫:「瑪麗~瑪麗啊!」

劉瑪麗神色惶恐,她將杯子輕放在桌上,一瞬看來有些哀傷,當她的名字被如此粗暴的喚著時。

「上次那個送奶員打發走了嗎?」

劉瑪麗慌慌地說:「有啊,怎麼了嗎?小姑?」

小姑:「那門口的羊奶是怎麼回事?」

劉瑪麗趕緊走向門口,她不是早就用兩張百元大鈔,趕走那個才死了老爸,沒有送葬費,還戴著厚重眼鏡的瘦小男孩了嗎?可付錢的不是她啊。

陸瑤跳動、唱著:「羊奶?我也要喝,我要喝!」

「閉嘴!」

劉瑪麗完全沒那個能耐與理性控制力道,猛然一巴掌抽在陸瑤臉上,手勁之兇猛,讓陸瑤小小的身體幾乎墜落,幸運的是她站穩了,因為那雙陸瑞彬新買給她的球鞋。

一瞬間,她的眼睛睜得好大,小手摀住熱辣辣的臉,淚水滑滴,直直落在那件廉價的粉紅洋裝上,沾濕了粗劣的白色蕾絲。

劉瑪麗一語不發,背過身去,走向門口。

 

電視機前兩個醜陋的女人,奶奶與小姑,只是冷著一張臉,像是在觀看一齣不怎樣的戲碼,臉上讀不出滿足抑或空虛,一會兒後,拾起盤中的食物擲入口中;枯髮女人用沾染多年煙垢的大黃牙,快意地撕裂手中的雞腿。

 

15.

車站內人潮來去,許多雙眼皆不約而同地轉向這一家子,如果不是趕時間的緣故,他們可能會買包零嘴、就這麼坐在候車區的長椅上,期盼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陸瑞彬身上背著藍色大背包,劉瑪麗用手掌緊緊捉住丈夫的背包肩帶,她尖叫著:「為什麼?為什麼一切要我來承擔?」

陸瑞彬只是沉默,低下頭來。

陸瑤比那些乘客更急欲明白事情始末,她拉拉母親的手,像是扯下公車的提示鈴一般,不解地問:「媽媽?什麼?為什麼要承擔?」

怎奈劉瑪麗只是迅速地用手掌,摀住陸瑤的臉,吼著:「不要吵。」

陸瑤狠狠地咬了一口,那隻覆蓋在她嘴上的手。

緊接著,劉瑪麗用食指逼向陸瑤:「閉嘴!」

陸瑞彬依然沉默,他的頭怎麼也抬不高。

身旁一對母子路過,男孩約五歲,與三人擦肩時,男孩發出暴烈淒厲的喊叫,久久不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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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umina Wang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